這段樓梯果然是通往我想去的那個露臺，腳一踏上樓梯的最高一階，一股帶著腥鹹水氣的海風就吹到了我的臉上。我深深的吸了一口這種鹹澀潮濕的味道，一直沈甸甸的心忽然稍稍的輕了一下，好像在這一剎那，忘記了我所有的不幸與悲傷。

懸崖底下，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帶著輕緩的節奏傳進我的耳朵，我慢慢走向露臺的邊緣，那裏沒有圍欄，從那裏可以看見漆黑的刀削般的山崖，還有底下同樣漆黑湧動的海水。

“美杜莎！你幹什麽？”加西亞從後面一把拉住我的手臂，不許我再向前走，我回頭向他笑笑，“加西亞，我不會跳下去的，我只是想看看大海。”加西亞用半信半疑的目光看著我，猶豫了半天，終於還是松開了我的手臂，我回過頭，慢慢的走過去。

站在露臺的邊緣，底下好像就是萬丈深淵，但那溫柔的海水聲，會給人一種錯覺，就算是真的跳下去，也不會死，而是會像躺在搖藍裏一樣，漂浮在溫暖的海面上，數天上的星星。

我閉上眼睛，兩手緩緩向兩側擡起，好像飛起來的動作，海風吹在我身上，飛揚起我散碎的發絲，我的嘴角露出微笑，眼角卻滲出一顆水珠，又一陣猛烈的風吹過來，把水珠吹散，我的身體在風裏搖晃，好像，真的飛起來了一樣。

“美杜莎，你喝多了，坐下來吧。”加西亞的手，再一次放在我的腰上，只是，這一次不是帶有情欲的撫摸，而是把我向後拉，他是怕我掉下去。

我睜開眼晴，沒有掙開他的手，向後退了一步，然後坐下來，把雙腳伸出在外面，懸空在黑暗的海面上。

加西亞幹脆也坐在我的身邊，學我一樣把腳伸在外面，但他的手，還是放在我的腰上。

“美杜莎，說說你的故事。”

我轉過頭去看著他，“什麽故事？”

“你自己的，比如，你的家，你的父母，你為什麽會去非州，都可以。”

我緩緩扭過頭去，看著遠處的漆黑一片，輕輕的說：“……我沒有故事。”

“你有！”加西亞像個孩子一樣固執，“你的眼晴告訴我的，你知不知道，你的眼晴看起來不僅僅是冷酷，更多的是悲傷！”

悲傷……我的眼晴，看起來，很悲傷……

他的聲音似乎很遙遠，卻像是遠山的鐘聲一樣敲進我的心裏。是的，我很悲傷，可是我心裏所有的悲傷痛苦，都只能放在心底，無法對任何一個人傾訴。

“美杜莎，告訴我吧，有些事情，說出來，就會好受很多。”加西亞的聲音很溫柔，好像又不再像是喝多了，也不再像是剛才他給我講他是如何因愛生恨，設什逼死他曾經情人的樣子。

而我，現在才感覺到像是喝醉了的樣子，腦子裏有些暈暈的，眼皮情不自禁的想往一起合，他溫柔遙遠的聲音，是我無法抵禦的蠱惑。

“我是中國人，中國，你有沒有去過，那是……一個很美的地方。我爸爸是一名警察，輯毒警察，是他們警隊的隊長，槍法是全隊裏最棒的，破獲過很多次走私毒品的大案，是他們輯毒大隊的英雄。我媽媽，是一個醫生，我爸爸在一次受傷住院治療的時候認識了她，然後就結婚了。”因為酒精的緣故，我覺得我的語言邏輯有些混亂，但我還是要一直說下去，因為這些事情，已經在我心裏壓了太久太久。

“他們很相愛，生了兩個孩子，一男一女，女孩叫小薇，男孩叫小輝，這兩個孩子的性格很不一樣，小薇像爸爸，很堅強，很潑辣，相比之下，小輝雖然是男孩子，但是更像媽媽，膽小，聽話，所以，小薇經常欺負小輝……”

“你就是小薇對不對，”加西亞低頭看著我，微笑著說：“你有一個很幸福的家庭。”

我笑起來，搖晃著懸在空中的雙腳，“是的，十二歲之前，我是很幸福，有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媽媽，還有一個可愛的弟弟，我的功課，一直在學校裏名列前茅，我還喜歡畫畫，在全市青少年書畫比賽中得過獎……不過，所有這一切，在我十二歲生日的那天晚上，都毀了……”

“發生了什麽事？”加西亞的臉色也有些凝重。

“我爸爸因為擊斃了一個販毒頭目，引發了這個毒販哥哥的瘋狂報覆，他找到了我的家，抓住了我媽媽和弟弟，然後用他們作為人質，同樣抓住了下班回來一無所知的爸爸，然後，開始永無休止的毆打，折磨，強暴……，從晚上八點一直持續到淩晨一點，最後，殺了我所有的親人。”

加西亞這一次沒有說話，我不知道他是什麽表情，我也不知道我是什麽表情，我的心又開始流血，撕裂般的痛起來，因為，我又在撕開那些縱橫交錯的傷疤。

“那你呢？你是怎麽活下來的？”他終於問出來。

“我躲在了中央空調的隔層裏，直到第二天早上，警察過來，才被他們發現，從上面弄下來。”

“……我很抱歉，美杜莎，我不知道……你的經歷……竟然是這樣的，我們換個話題好麽，不要再說這個了。”

我笑了笑，不再說下去，擡起頭看天上點點的繁星，這裏的星星好多好亮，和那個夜晚我在塞拉利昂看到的很像，不過那夜的星空好像更美一些，因為那是死去的人的魂魄，匯成的河。

“其實，我很喜歡中國，喜歡中國的文化，還有中國的韻味，所以你看，我的中文說的多麽好。”加西亞果然轉移了話題。

“我還喜歡聽中文歌曲，有一首歌我特別喜歡，很老很老的，好像叫《人在旅途》，你會不會唱？”

人在旅途？我想了想，這首歌確實很老了，不過不管是旋律還是歌詞都很好聽，所以我確實會唱。

“美杜莎，你唱這首歌給我聽吧。”看見我點頭，加西亞立刻來了興致。

我轉過頭，看見他幽幽的綠眼暗裏閃動著渴望企盼的目光，莞爾一笑，“好。”這首歌我也很久沒有聽過了，忽然也很想聽一聽。

“從來不怨命運之錯，不怕旅途多坎何，

向著那夢中的地方去，錯了我也不悔過！

人生本來苦惱已多，再多一次又如何？

若沒有分別痛苦時刻，你就不會珍惜我。

千山萬水腳下過，一縷情絲掙不脫，

縱然此時候情如火，心裏話兒向誰說？

我不怕旅途孤單寂寞，只要你也想念我……”

我的眼淚不知不覺順著臉頰流倘下來，我不怕旅途孤單寂寞，只要你也想念我……

加西亞默默的聽我唱完，忽然側過身，給了我一個擁抱，就像上一次那樣，朋友一樣的擁抱，“很好聽，美杜莎。”放開我，他從地上站起來，把我也拉起來，面對著他，“聽著，美杜莎，忘了過去吧，不管是什麽，都通通忘掉，從現在起，你再也不是那個什麽米薇，你是美杜莎，米諾斯的美杜莎，每個人都可以選擇自己的人生，美杜莎，你也可以，只要你願意，沒有人可以阻止。”黑暗裏，他的綠眸閃爍，好像是一對很低的綠星星。

“我……可以麽？可以選擇……新的人生？”我心裏因為他的話莫名的生出一點明亮的希望，顫抖著問他。

“當然可以，只要你願意放手，忘記仇恨，忘記痛苦，忘記過去所有的人……”他的聲音再度遙遠，好像是在璀璨的天際。

忘記所有的人，也包括……忘記他……？我怔怔的看著加西亞，其實什麽都沒有看清。

“美杜莎，你活得太累了，你在自己心上套上了鋼鐵的枷鎖，讓它永遠失去了快樂的能力。這樣的你，不會痛苦麽？”

“會的，我真的……很痛苦……”我輕輕回答他的話，似手沒有意識，“我該怎麽辦……加西亞？”

“上帝是仁慈的，他會原諒你。”他用手捧起我的臉，在我的額頭上吻了一下，“只要你願意自己打開枷鎖，就可以看見一條嶄新的路，光明的，寬敞的路，那是上帝對你的救贖……”

“那我……可以不用下地獄了麽，我殺過……很多的人……”

“但我也親眼看到你幫助那些非州的窮人，你是一個善良的姑娘，相信我，如果上帝原諒了你，他會讓你上天堂。”

我的眼前好像看到了明亮的金光，溫暖而潔凈，不知道是不是天堂的景象，對於異世的憧憬，讓我不能判斷加西亞話中的合理性，閉上眼睛，我輕輕的說：“我願意……忘記一切，只要可以，選擇一個全新的人生……”我累了，真的太累了，在加西亞溫柔的如同天使一樣的話語下，我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，渴望得到解脫。

夢幻般朦朧的視線裏，我好像看見了加西亞嘴角的微笑，他把我摟在懷裏，撫摸我的頭發，而我，這一次沒有抗拒他，好像陷入了夢境一般，沈浸在能夠獲得新生的憧憬裏。

古堡，斷崖，海水，繁星，在這個地中海之夜，我能不能，得到救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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